原上草凄

　　0.

　　他做了个梦。

　　在一片空虚、叫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里，有一条铺就在流淌的河流下的小路，澄澈的清水映着没有光的绝望，也映着水中似是他、又不尽相同的面庞，底部深黑的尘垢覆满一片清澈，在冲刷下如早已死去般毫无动静，深黑的石块浮浮沉沉，明明灭灭的光在四合的黑暗里微不可闻。他站的这一端荒芜又空洞，除他以外生灵尽灭，什么都不曾存在，又像什么都曾经存在又覆灭，一河之隔的彼端覆在朦胧的烟下，耀眼到刺目的色块大片大片密布在烟云下，和风里携卷的扑鼻花香一同彰显着些什么，但他又一时没法反应，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扶着叼在嘴里的烟，吐出的烟似微微颤抖着。

　　但他掩在烟下的笑容又那样真而纯，看不见曾经存在的轻佻与讽刺，纯粹又干净。

　　不带有分毫的掩饰。

　　1.

　　整间房间充斥着不绝于耳的清脆响声，键盘上翻飞的十指舞得如翩翩的蝶。

　　映着荧屏光芒的眼随着屏幕里的变化忽然黯了黯，屏幕里黑袍的术士满面意气风发，银色的发随着萦绕的元素一齐飘舞摇曳，深紫近黑的光闪在一片明亮里，流溢着魔力的宝石绽放出覆没一切的深邃，留下遍地的疮痍，和从屏幕上几乎要扑出的金色标识，环绕的羽翼缠绻着最至高无上的荣耀，屏幕前的青年露出得意的笑脸，深深吸了口刚刚点上的烟，声音里不无炫耀与得意地对着身边人开口，边说边毫不在意那人微微沉下的面色地拍了拍他的肩，“嘿嘿，老夫当年也是神一样的少年，不要小瞧老夫啊。”

　　“那再来一盘，怎么样？”他身边的少年生得俊俏，和苏沐橙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庞比起她多了几分英气，一身深黑的服装映得他的肤色更苍白了几分，但那双浅褐色的透彻玻璃体里光芒熠熠，流转的携卷着战意的光耀眼得如同火焰，“怎么，怕了？”

　　青年将烟狠狠碾灭，一推面前的键盘，停驻的术士朝前奔跑，“怎么会！来！”

　　随着鼠标的轻触，浮现、舒展开来的画卷落满洁白，浸没在冰蓝的寒意里，放眼望去的世界满目雪白，丛生的树木闪耀冰蓝的光，六角的雪花悬挂雪白的枝桠上，这是一片了无生息的死地，唯有一袭黑袍的术士与手执双枪傲然而立的神枪，银屏前的操纵着眼里只倒映着交织着魔法与机械的世界，只被迸溅的摩擦产出的火花照亮，只为术士召唤的黑暗沉默。这样专注之下，谁也没有发现，这间训练室的门口有名少女静静驻足，浅褐色的通透得像宝石样熠熠的玻璃体盛着暗晦不明的光，反复涌动的情绪复杂又明晰，身前洁白的瓷砖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杯与溅落一地的茶褐色液体，她抿着唇微微红了眼眶地凝望了一会儿，才是狼狈地抹着不知有没有涌出的液体，从门后取来清洁工具将地面清扫成一片干净，在门前几度伸出脚又收回，最后还是选择转身奔入了身后亮着几盏灯的长廊。

　　“怎么不打了？”青年看着面前伴随着频道里蓦然闪出的“GG”从片冰冷里扑出的金色标识，偏过头去想要个答案，但话还是卡在了喉咙里，“你……”

　　——他身旁的座位分明空无一人，深黑的屏幕一片平静与沉寂。

　　——但当他将视线转回面前的电脑的时候，术士的对面仍然立着那名风衣飘飘的神枪，微长的发随着衣裙一同在风中猎猎作响，近在咫尺的面庞如那人一样俊俏又英气，眼里映着深紫的咒术的光。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鼠标移到那名神枪的头顶，苍白的字符悬在一片硝烟与未散尽的火花里，彰显着可笑的事实。

　　他早该认出来。

　　那是名为「秋木苏」的真正的神枪。

　　2.

　　水很凉，平整的石块表面徜徉着的粘稠液体残留着温热，不知怎的，他就想起那一天，那个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也洗不去从此残留他鼻腔的铁锈味的黑暗的日子，躺在他怀中一点点失了温度的少年，就是这样触摸上去彻骨的凉，凉进心里去。他抓着那人的手，冷彻的手上流淌着温热的液体，那是生命最后的挣扎，他看着那双从始至终都明亮熠熠、替他照亮无数绝望的深黑的眼变成蒙尘的黑，蒙上死亡的阴翳，垂下的眼帘再不会转开，再不会用他熟悉的温柔和温暖给他带来救赎，心也跟少年一齐慢慢死了，只剩最后的苟延残喘，一点点黑暗都会让它一并陨落，从此万劫不复。

　　他踏过那条石径小路，抵达了方才眼中的彼端。

　　扑鼻的花香刺鼻，吹拂过的风又冷又热，温凉的温度携卷着轻幽的叹息般的声音，随风飞舞的花瓣覆满地面，盛放的花娇艳美丽，迎着大风而立——尽管这风在他踏足以后一点点柔和，轻柔得像是一个虚幻的迟到了数十年的抚摸——，但他硬是看出了一股深深的凄凉来。这些盛放的花不曾有人照料，像被废弃在这里，即使开花结果、化为一片繁华遍地的花海也无人欣赏沉淀的芳华，它们扎根的地面疮痍又狼狈，颓废的深灰覆满地面，和这满目的耀眼金黄格格不入，但他眯起眼，目光定格在花海的深处，这片不大的陆地的尽头。

　　——那里矗着冰冷的石碑，埋葬着奔赴死亡的故人。

　　隔着一整片说大也大的花海，他实际上看不真切，但他宁愿去固执地相信，这座矗立的、落满携卷缠绻情意的玫瑰花瓣的石碑，铭刻的是他一遍遍痴情般抚摸过的属于那人的名讳。

　　那是他坚持了数十年的执念，他数十年来舔舐伤口的慰藉。

　　时间抹不去的深情。

　　3.

　　屏幕右下方的显示器跳动着苍白的数字，耳机里播放的携着满满的情意的话语被遽然响起的音乐声覆盖，她不悦地看着放置在笔记本电脑旁的手机亮起荧光，发色浅淡的少女的头像跃出一片深黑，关着灯掩着窗的宿舍里被荧荧的白光映得明亮，她移动着鼠标点下暂停，眼里的不悦被疑惑替代，保养良好的纤长手指摁下绿色的接听键，含笑的声音对着另一头出口，“沐沐，你还没有睡呀？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那头的声音并不如平时那样轻快，是她很少听见的略略低沉、带着哭过的沙哑的声音，“我睡不着……秀秀。”

　　“我今天看见魏琛在训练室打荣耀，和一个职介只是枪手的账号下竞技场。那个账号的技术……很好，打法可以参考小周，比那个稍微生疏一点点。秀秀……你知道吗？我看见、我看见他赢了第一场以后，跟身边完全没有人的位置在说话……而且、而且在他的迎风布阵击溃那个账号的时候，我看见了……”

　　“那个账号，它叫做秋木苏啊……那是、那是我哥哥的账号……”

　　她放在笔记本电脑的鼠标上的手微微抖了抖，视频暂停又播放，播放又暂停，定格在男主角含着深情的神情上，但她已经无心去观赏，无心去看这部剧，她要想一个回复来安慰此时惊慌失措又悲伤无比的好友。苏沐橙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直面过这种悲伤，但当她终于下定决心放下一些时，好不容易被抚平的伤疤又被赤裸裸剥出，她要在一片曾经差点溺亡的深海里再一次逃离，她心疼极了，又没办法代替她去承受这一切。

　　那是她的痛，也是她必须要独自经历的事情。

　　“秀秀……你说、你说，我哥哥，会不会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和叶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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